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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浣碧(2 / 2)

我摇头,“眉姐姐并没有寻短见。只是禁足后忧思过度身子孱弱,不幸感染了时疫,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。”说到最后,已禁不住悲凉之意呜咽不已。

他愣了片刻,“朕只是禁足,她也未免太想不开了。”

我泣道:“皇上禁足降罪于眉姐姐并不是极大的惩罚,可是宫里哪一个人不是看着皇上您的脸色行事,皇上不喜欢姐姐于是那些奴才更加一味地作践她。”

他微微吸一口凉气,道:“朕即刻命太医去为沈容华诊治,朕要容华好好活下去。”说着就要唤李长进来。

我拉住玄凌的衣袖道:“请皇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。臣妾见沈容华病重,私下已经求了一位太医去救治了。”

玄凌回首顾我,问:“真的?”

我点头,“请皇上降罪于臣妾。”

他扶我起来,“若不是你冒死行此举,恐怕朕就对不住沈容华了。”

我垂泪摆首,“不干皇上的事,是奸人狡诈,遮蔽皇上慧眼。”我心中不悦玄凌当日的盛怒,然而他是君王,我怎能当面指责他。

他被“奸人”二字所打动,恨然道:“华妃竟敢如此愚弄朕,实不可忍。”走至门前对殿外守候的李长道:“去太医院传旨,杀江穆炀、江穆伊二人。责令华妃——降为嫔,褫夺封号。”然而想了一想,复道:“慢着——褫夺封号,降为贵嫔。”

李长一震,几乎以为是听错了,褫夺封号于后妃而言是极大的羞辱,远甚于降位的处分。李长不晓得玄凌为何动了这样大的怒气,又不敢露出惊惶的神色,只好拿眼睛偷偷觑着我,不敢挪步。

我原听得降华妃为嫔,褫夺封号,转眼又成贵嫔,正捺不住怒气,转念念及西南战事的要紧,少不得生生这口气咽下去。又听见玄凌道:“先去畅安宫,说朕复沈氏容华位分,好好给她治病要紧。”

李长忙应了一声儿,利索地带了几个小内监一同去传旨。

及至无人,玄凌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几转,几乎是迟疑着问:“嬛嬛,刘畚不是你故意安排了的吧?”

我一时未解,“恩?”了一声,看着他问:“什么?”

他却不再说下去,只是干涩笑笑,“没什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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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忽地明白,脑中一片冷澈,几乎收不住唇际的一抹冷笑,直直注目于他,“皇上以为是臣妾指使刘畚诬陷华妃娘娘?”我心中激愤,口气不免生硬,“皇上眼中的臣妾是为争宠不惜诬陷妃子的人么?臣妾不敢,也不屑为此。臣妾若是指使刘畚诬陷华妃营救沈容华,大可早早行次举,实在不必等到今日沈容华性命垂危的时候了。”我屈膝道:“皇上若不相信臣妾,李公公想来也未曾走远,皇上大可收回旨意。”

四十四、时疫(3)

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急遽转变,动容道:“嬛嬛,是朕多疑了。朕若不信你,就不会惩处华妃。”

我心头难过不已,脱口道:“皇上若信臣妾,刚才就不会有此一问。”

他的脸色遽地一沉,低声喝道:“嬛嬛!”

我一恸,蓦然抬头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。我凄楚一笑,仿佛嘴角酸楚再笑不出来,别过头去缓缓跪下道:“臣妾失言……”

他的语气微微一滞,“你知道就好,起来罢。”说着伸手来拉我。

我下意识的一避,将手笼于袖中,只恭敬道:“谢皇上。”

他伸出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,叹息近乎无声,“慕容贵嫔服侍朕已久,体贴入微。素来虽有些跋扈,可是今日,朕……真是失望。”

我默然低首,片刻道:“臣妾明白。”

他只是不说话,抬头远远看天空星子。因为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,他唇齿间顺着呼吸有蒙昧的白气逸出,淡若无物。

绢红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,似淡漠寂静的鬼影,叫人心里寒浸浸的发凉他终于说:“外头冷,随朕进去罢。”

我沉默跟随他身后,正要进西室书房。忽然有女人响亮的声音惊动静寂的夜。这样气势十足而骄纵威严的声音,只有她,华妃。

我与玄凌迅速对视一眼,他的眼底大有意外和厌烦之色。我亦意外,照理李长没有那么快去慕容世兰处传旨,她怎那么快得了风声赶来了,难道是刘畚那里出了什么纰漏。正狐疑着,李长一溜小跑进来,道:“回禀皇上,华……慕容贵嫔要求面圣。”

玄凌懒得多说,只问:“怎么回事?”

李长低头道:“奴才才到畅安宫宣了旨意,还没去太医院就见慕容贵嫔带了江穆炀、江穆伊两位太医过来,要求面圣。”他迟疑片刻,“慕容贵嫔似乎有急事。”

玄凌道:“你对她讲了朕的旨意没有?”

李长道:“还没有。慕容贵嫔来得匆忙,容不了奴才回话。”

玄凌看我一眼,对李长道:“既还没有,就不要贵嫔、贵嫔的唤,你先去带他们进来。”

李长躬身去了,很快带了他们进来,华妃似乎尚不知所以然,满脸喜色,只是那喜色在我看来无比诡异。

玄凌嘱了他们起身,依旧翻阅着奏折,头也不抬,神色淡漠道:“这么急着要见朕有什么事?”

华妃并没有在意玄凌的冷淡,兴冲冲道:“皇上大喜。臣妾听闻江穆炀、江穆伊两位太医研制出治愈时疫的药方,所以特意带两位太医来回禀皇上。”

玄凌不听则已,一听之下大喜过望,忽地站起身,手中的奏折“嗒”地落在桌案上,道:“真的么?!”

华妃的笑容在满室烛光的照耀下愈发明艳动人,笑吟吟道:“是啊。不过医道臣妾不大通,还是请太医为皇上讲述吧。”

江穆伊出列道:“夫四时阴阳者,万物之终始也,死生之本也。逆之则灾害生,从之则苛疾不起。风、寒、暑、湿、燥、火六淫从口鼻而入,邪气“未至而至”、“至而不至”、“至而不去”、“至而太过”均可产生疫气,侵犯上焦肺卫,与五内肺腑相冲相克,而为时疫。疫气升降反作,清浊相混。邪从热化,则湿热积聚于中,蕴伏熏蒸;邪从寒化,则寒湿骤生,脾胃受困而不运。脾阳先绝,继之元气耗散而致亡阳。若救治不及,可因津气耗损而致亡阴亡阳。”(1)

他罗嗦了一堆,玄凌不耐,摆手道:“不要掉书袋,拣要紧的来讲。”

江穆炀听江穆伊说的烦乱,遂道:“时疫之邪,自口鼻而入,多由饮食不洁所致而使脾、胃、肠等脏器受损。臣等翻阅无数书籍古方研制出一张药方,名时疫救急丸。以广藿香叶、香薷、檀香、木香、沉香、丁香、白芷、厚朴、木瓜、茯苓、红大戟、山慈菇、甘草、六神曲、冰片、簿荷、雄黄、千金子霜制成。性温去湿,温肝补肾,调养元气。”

玄凌“唔”了一声,慢慢思索着道:“方子太医院的各位太医都看过了觉得可行么?”

江穆炀道:“是。已经给了几个患病的内监吃过,证实有效。”

玄凌的脸上慢慢浮出喜色,连连击掌道:“好!好!”

正说话间,华妃低声“唉呦”一句,身子一晃,摇摇欲坠。我站于她身后,少不得扶她一把。华妃见是我,眼中有厌恶之色闪过,不易察觉地推开我的手,强自行礼道:“臣妾失仪——”

近旁的宫人搀扶着华妃要请她坐下,华妃犹自不肯。玄凌问道:“好好的,哪里不舒服么?”

江穆伊见机道:“娘娘听说微臣等说起古书中或许有治疗时疫的方子,已经几日不睡查找典籍了。想是因此而身子发虚。”

此时华妃面色发白,眼下的一层乌青,果然是没有好好休息。玄凌闻言微微一动,过来扶住华妃按着她坐下道:“爱kanju88.com妃辛苦了。”

华妃牵住玄凌衣袖,美眸中隐现泪光,“臣妾自知愚钝,不堪服侍皇上,只会惹皇上生气。”她的声音愈低愈柔,绵软软地十分动人,“所以只好想尽办法希望能为皇上解忧。”

她轻轻拿绢子擦拭眼角泪光,全不顾还有两位太医在。玄凌看着不像样子,唤了几个内监来道:“跟着江太医去,先把药送去沈容华的存菊堂,再遍发宫中感染时疫的宫人。”

江穆炀与江穆伊当此情境本就尴尬无比,听闻这句话简直如逢大赦,赶忙退下。

华妃一怔,问道:“沈容华?”

玄凌淡然道:“是。朕已经下旨复沈氏的位分,以前的事是朕错怪她了。”

华妃愕然的神色转瞬即逝,欠身道:“那是委屈沈家妹妹了,皇上该好好补偿她才是。”说着向我笑道:“也是甄婕妤大喜。姐妹一场终于可以放心了。”

我淡淡微笑,直直盯着她看似无神的双眸,“多谢华妃娘娘关怀。”

华妃横睨了我一眼,声音愈发低柔妩媚,听得人骨子里发酥:“臣妾不敢求皇上宽恕臣妾昔日鲁莽,但请皇上不要再为臣妾生气而伤了龙体。臣妾原是草芥之人,微末不入流的。可皇上的身子关系着西南战事,更关系着天下万民啊。”

玄凌叹气道:“好啦。今日的事你有大功,若此方真能治愈时疫,乃是天下之福。朕不是赏罚不明的人。”华妃闻言哭得更厉害,几乎伏在了玄凌怀中。玄凌也一意低声抚慰她。

我几乎不能相信,人前如此盛势的华妃竟然如此婉媚。只觉得无比尴尬刺心,眼看着玄凌与华妃这样亲热,眼中一酸,生生地别过头去,不愿再看。

四十四、时疫(4)

我默默施了一礼无声告退,玄凌见我要出去,嘴唇一动,终于没有再说什么。只是依旧怀抱着华妃,柔声安慰她。柔软厚密的地毯踩在足下绵软无声,我轻轻掩上殿门。外头候着的李长急得直搓手,见我出来如同逢了救星一样,忙道:“小主。这……皇上要处置两位江太医和华妃娘娘的旨意要不要传啊。”见我面色不好,忙压低了声音道:“这话本该奴才去问皇上的,可是这里面……”他轻轻朝西室努了努嘴:“还请小主可怜奴才。”

我低声道:“看这情形是不用你跑一趟了。若再要去,也只怕是要加封的旨意呢。”

我突然一阵胸闷,心头烦恶不堪,径自扶了流朱的手出去。夜风呼呼作响刮过耳边,耳垂上翡翠耳环的繁复流苏在风里沥沥作响,珠玉相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。有那么一刹那,我几乎只听见这样的声音。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。

诚然他是对的,或者说,他从没有错。他必须顾虑他的天下与胜利。但是他即使都是对的,我依然可以保持内心对他所为的不满,尽管我的面容这样顺从而沉默。

翌日玄凌来看我时只对我说了一句:“朕要顾全大局。”

我手捧着一盏燕窝,轻轻搅动着道:“是。臣妾明白。”

我看见他眼下同样一圈乌青心里暗暗冷笑,据说华妃昨晚留宿在了仪元殿东室侍寝,想来他也没有睡好了。

后宫之中,女人的前程与恩宠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,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与床第相关。两情缱绻间,或许消弭了硝烟;或许我不知该不该这样说,了结了一桩默契的交易。

果然玄凌连着打了几个呵欠。最后他自己也尴尬了,道:“你放心。如今用人之际没有办法。沈容华的事朕没有忘记,亦不会轻轻放过。”

我淡淡微笑道:“皇上龙体安康要紧,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的。”

连着好几日,玄凌再没有踏足我的棠梨宫。淳儿陪我在上林苑中慢慢踱步看着新开的杏花。那花开得正盛,灿烂若流霞轻溢横飞,仿佛连天空也被它映得红了。我依旧是旧时的衣着,湖水绿的衣裳虽衬春天,而今看来却与这粉色有些格格不入了。

淳儿嘟着嘴道:“皇上好些日子没来了,不会是忘了姐姐和我吧。”淳儿摘了一朵杏花兀自比在鬓边,朝我笑嘻嘻道:“好不好看?”

我掐一掐她的脸,笑:“忘记了我也不会忘了你呀,小机灵鬼儿。”

淳儿到底把花插在了鬓边,走一步便踢一下那地上的落花,轻轻笑道:“皇上不来也好,来了再自在到底也有好多规矩束着,好没意思。”

我忙去捂她的嘴,“越发疯魔了,这话可是能乱说的么,小心被人听去治你个欺君之罪。”

淳儿忙四处乱看,看了一会儿发觉并没其他人,方拍着胸口笑道:“姐姐吓唬我呢。咱们去看杜良娣吧,她的肚子现在有些圆起来了呢。”

我点点头,与她同行而去。

其时风过,正吹得落红缤纷如雨,恍若雨水摇落,瞬间打湿了我的心情。我仰头看着那满天杏花,暗暗想道,又是一年春来了。

注释:

(1)、摘自《素问·四气调神大论》,略加改动

四十五、谁家花开惊蜂蝶(1)

心情不好,连着饮食也清减了不少,只是恹恹地没有胃口,那幅春山图没绣了几针就觉得腻烦无比,随手搁了就去伏到榻上躺着。

听见夜半冷雨敲窗,淅淅沥沥的恼人,便没有睡好。早上起来益发难过,似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一般,浣碧服侍我更衣时吓了一跳,道:“小姐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瞧瞧,这脸色不大好呢。”

我挣扎着起身道:“不必,想是这两天忽冷忽热地着了凉,这时候去请太医来耽搁了给皇后请安不说,难免要给人闲话说我装腔作势。等给皇后请安回来喝一剂热热的姜汤就好了。”

浣碧有些担心地瞧着我道:“那奴婢多叫两个人陪着小姐出去。”

起来便往皇后宫中请安,不料今日玄凌也在,请过安坐下,闲话了一晌,玄凌见众人俱已来齐,方指着华妃道:“宫中疫情稍有遏止之相,华妃功不可没。着今日起复华妃协理后宫之权。”这话听在我耳中心口越发难过,只是紧紧握住手中茶盏,暗暗告诫自己绝对、绝对不能发作。

华妃盈盈起身道:“谢皇上。”

她的气色极好,很是润泽,仿佛是知道玄凌要复她权位,打扮的也异常雍容妩媚,艳光四射。玄凌道:“华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,好好协助皇后。”

一句话如石击心,几乎咬住了嘴唇,我不愿见到的,终于来了。前番诸多心血,竟是白费了。我强忍住心头气恼,随众人起身相贺华妃,皇后亦淡淡笑道:“恭喜华妃妹妹了。”

华妃甚是自得,顾盼间神采飞扬。然而皇后话音未落,玄凌却已含笑看着冯淑仪道:“淑仪进宫也有五六年了吧?”顿一顿道:“淑仪冯氏性行温良,克娴内则,久侍宫闱,敬慎素著,册为正二品妃,赐号‘敬’。”

突然之间被册妃,冯淑仪不由愣了片刻,玄凌道:“怎么高兴傻了,连谢恩也忘了。”

冯淑仪这才省悟过来,忙屈膝谢恩,玄凌又道:“册妃的仪式定在这月二十六。敬妃你与华妃是同一年入宫的,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。你要好好襄助华妃,与她一同协理后宫,为皇后分忧。”

冯淑仪向来所得宠爱kanju88.com不多,与华妃不可相提并论。如今乍然封妃,又得协理后宫的大权,这样的意外之喜自然是喜不自胜。然而她向来矜持,也只是含蓄微笑,一一谢过。

如此一来,华妃的脸上便不大好看。我转念间已经明白,我入宫时间尚浅,自然不能封妃与华妃抗衡,玄凌为怕华妃势盛,故而以冯淑仪分华妃之权,制衡后宫。

我于是笑盈盈道:“恭贺敬妃娘娘大喜。”这句话,可比刚才对华妃说的要真心许多。

恭送了玄凌出去,众人也就散了。华妃重获权位,少不得众人都要让着她先走。

我坐于软轿之上,抬轿子的内监步履整齐,如出一人。我心头喜忧参半,喜的是冯淑仪封妃,忧的是华妃复位,来势汹汹,只怕冯淑仪不能抵挡。

心里这样五爪挠心的烦乱着,连春日里树梢黄莺儿的啼叫也觉得心烦,便道:“去存菊堂看沈容华。”

小允子吓了一条,忙打着千儿道:“恕奴才多嘴,容华小主尚未痊愈,咱们还是不去的好。何况小主您早起就不大舒服,不如先回宫休息吧。”

我道:“我没有事。再说怕什么呢,多多焚了艾草就是。那些宫人们不也在服侍着么?”

小允子陪笑道:“话是这么说,可小主千金之体……”见我冷着脸,终究不敢说下去,于是掉了头往存菊堂走。

冯淑仪封为敬妃,虽然圣旨还未正式下来,但是玄凌口谕已出,一时后宫诸人都在她的昀昭殿贺喜,一旁的存菊堂更显得冷清。我进去时里头倒也安静整齐,已收拾成旧日雅致的模样,颓唐之气一扫而空,几个小宫女在炉子上炖着药,浓浓的一股草药气,见我来了忙起身请安。

走进去却是芳若在里头伏侍,白苓与采月陪在下首。我微笑道:“听说皇上特意让姑姑在这里伏侍到眉姐姐病愈,可辛苦姑姑了。”

芳若笑着答道:“小主这样说奴婢可承受不起。”说着往床榻上一指,“容华小主今日好多了呢,小主来得可巧。”

我道:“是么?”也不顾小允子使劲儿使眼色,便在床前坐下道:“姐姐今儿好多了。”

眉庄气色比那日好了许多,半睁着眼勉强向我微笑,我怕她生气,故意略去了华妃复位的事不说,只拣了高兴的话逗她开心。

眉庄静静听了一晌,我微笑道:“冯淑仪成了冯敬妃,你也好了,如今又是容华了。”

眉庄的笑容极度厌倦,用手指弹一弹枕上的花边道:“是不是容华有什么要紧,和常在又有什么区别,不过一个称谓罢了。我真是累……”

我想着她病中灰心,又在禁足时受了百般的委屈,难免有伤感之语,故而宽慰道:“姐姐的气色好多了,不如也起来走走罢。外头时气倒好,空气也新鲜。”

眉庄只是懒懒的,“我也懒得去外头,见了人就烦。倒是这里清清静静的好。”

正说话间,温实初进来请脉问安,冷不防见我在,倒是有些尴尬,进退不是。我笑道:“温太医生分了,从前见我可不是这个样子。我还没多谢你,眉姐姐的病全亏你的妙手回春。”

温实初道:“小主的吩咐微臣本就该尽力尽心。何况微臣不敢居功,都是太医院各位贤能寻的好药方,微臣才能在两位小主面前略尽绵力。”

我微笑:“温太医的好脉息太医院尽人皆知,大人又何必过于谦虚呢。”

他笑着谦过,坐下请了眉庄的手请脉。眉庄的五根指甲留得足有三寸长,尚有金凤花染过的浅红痕迹,芳若过来覆了一块丝帕在眉庄手腕上。

温实初的手才一搭上,眉庄的脸微微一红,落在略有病色脸上又被绯红的床帐一映,竟像是昏迷时异样的潮红一般。眉庄抬起另一只手抚顺了鬓发道:“你进来也不先通报一声,我这样蓬头垢面的真是失礼了。”

这一来连温实初也不好意思抬头了,不免轻轻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,道:“小主是病人,原不计较这个,何况皇上本就吩咐了让微臣随时进来候诊的。”他终究不安:“是微臣疏忽了。”

眉庄见他这样,便道:“也罢了。前些日子病得这样重,什么丑样子你都见过了。”

我掩口笑道:“姐姐纵然是病了,也是个病美人。西施有心痛病,可是人家东施也还巴巴地要效颦呢。可见美人不分病与不病都是美的。”

眉庄笑得直喘气,温实初也红了脸。我忙笑道:“我这位容华姐姐最是端庄矜持注重仪容的了,按理说太医请脉咱们是要在帐幔后头的,只是一来这病是要望闻问切才好,二来到底太医照顾姐姐这些日子了,也算是熟识的。咱们就不闹那些虚文了。”

四十五、谁家花开惊蜂蝶(2)

温实初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事,道:“只吃清粥小菜虽然清淡落胃,终究也没什么滋养,况且小主你的肠胃不大好,更要好好调理才是。”

眉庄道:“油腻腻的总是吃不下,也没什么胃口。”

温实初温言道:“药本是伤胃的东西,但是胃口不好,这药吃下去效力也不大。”他想一想道:“微臣给小主拟几个药膳吧。”说着看着我道:“婕妤小主的精神也不大好,不如拿参须滚了乌鸡吃,最滋阴养颜的,又补血气。”

眉庄倦容上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:“这样小家子气,用棵山参就好了,又不是吃不起,巴巴的要那些参须做什么。”

温实初陪笑道:“容华小主有所不知,婕妤小主一向血虚,山参补的是气虚,两者不同。如今又是春日里、比不得冬天,一棵山参下去,且不说坏了乌鸡的味道,小主的身子也受不了啊。但是‘气为血之帅’、‘血为气之母’,二者密不可分,用些参须反倒有调理之效。”

眉庄道:“你说的倒是有理。那你瞧瞧我,该吃些什么?”

温实初道:“枸杞子、薏苡仁、山药健脾益气,玫瑰花蕾熬了粳米粥可缓和肝气郁结和胃痛,小主是很适宜的。”

我道:“多谢你费心了。”

眉庄宛转望我一眼,咳嗽了两声方淡淡笑道:“你呀总是让人肯为你费心的,温太医说是不是?”

温实初只说:“微臣分内的事罢了。”说着告退了出去,方走至门外,伸手把半开的窗掩上了,对采月道:“这几日风还是凉,早起晚间都别开着,你家小主禁不起,中午开上透透气就好了。”

采月笑着道:“大人真是比咱们还细心。如今算过了明路了皇上特指了您来替我们小姐诊治,前些日子可是不小的折腾呢。”

温实初亦笑,回头道:“婕妤小主再三吩咐了要好好照顾的,敢不尽心么?”

我听着他们说话,回头见眉庄怔怔地倚在枕上不说话,我以为她说了半天话累着了,伸手替她掩一掩被角想劝她睡下。眉庄看我道:“你的气色却不好,是怎么了?”

我忙掩饰道:“没有什么,夜里没睡好罢了。”

眉庄歪着身子道:“没睡好的情由多了,你不肯说也算了。我虽在井里坐着,外边是什么样天气也不是全然不知,那一位这几日怕是风光无限呢。只是到底自己的身子你也该保重着点。”说着略顿一顿,“听说陵容身上也不大好?”

我不想她多着恼,于是说:“风寒而已,也不是特别要紧。”

眉庄道:“虽说时疫已经不那么要紧,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,她以歌喉得幸,伤了嗓子就不好了。”

我道:“我叮嘱着她小心也就是了。只是送去的药不知有多少了,也不见好,只怕和她素日身子弱有关。”

我见她神情有些倦怠,也不便久坐,便要告辞。眉庄道:“你去吧,没事也不必常来,过了病人的病气就不好了。我也怕见人,心里头总是烦。”

我想一想笑道:“也好,你好好养着。下次就是你来看我不必我再来看你了。”

我走至外院,见温实初正在指点宫女调配药材,见我出来,忙躬身行了一礼,我朝他使一使眼色,慢慢扶了流朱走了出去。果然没过多久,见他匆匆跟出来了,我微笑道:“刚才说话不方便,有劳大人你这一趟了。”我慢慢收敛了笑容,正色道:“江穆炀、江穆伊两人擅长的是婴妇之科,怎么突然懂得了治疗时疫之术,且擅长如此。难免叫人疑惑。还说是华妃连夜帮忙翻的医书——华妃律例文章还懂些,若论医道只怕她要头疼死。”

温实初寻思片刻,慢慢道:“若微臣说这治疗时疫的方子大半出自微臣的手笔,小主信么?”

我道:“我信。你有这个能耐。只是这方子为何到了他们手中?”

他道:“微臣只写出大半,因未想全所以不敢擅用,只收在了太医院的箱屉里,又忙着照看沈容华——只怕他们看见了顺手牵羊。他们想来也补了些药材进去,只是不擅长,这方子未免制得太凶了些。所以我给沈容华用的是温补一些的。”

我点头道:“你没有错,这个时候他们有大功,想来你说出去也没人信,反而说你邀功心切。你放心,这事我自有理论。”我微微一笑,“既然方子大半出自你手就好办了。鸟尽弓藏,只怕大人你的好时候就要来了。”

过了几日去皇后宫里请安,凤仪宫庭院之中多种花木,因着时气暖和,牡丹芍药争奇斗妍,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。尤其是那牡丹,开得团团簇簇,如锦似绣,多是“姚黄”、“魏紫”、“二乔”之类的名品。

众人陪着皇后在廊庑下赏花,春暖花开,鸟语花香,众嫔妃软语娇俏,莺莺沥沥说得极是欢快。

华妃复起,敬妃被封,杜良娣有孕,三人自然风头大盛,非旁人可及。其中尤以杜良娣最为矜贵。自然,人人都明白矜贵的是她的肚子,然而日后母凭子贵,前途便是不可限量。

皇后独赐了杜良娣坐下,又吩咐拿鹅羽软垫垫上,皇后笑吟吟道:“你有四个月的身孕了,要格外的小心才好。”

杜良娣谢过了,便坐着与众人一同赏花。我与杜良娣站得近,隐约闻得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甚是甜美甘馥,遂微笑向她道:“这香气倒是好闻,似乎不是宫中平日用的。”

杜良娣轻笑,掩饰不住面上自得骄矜之色,道:“婕妤姐姐的鼻子真灵,这是皇上月前赏赐给我的,太医说我有孕在身,忌用麝香等香料做成的脂粉,所以皇上特意让胭脂坊为我调制了新的,听说是用茉莉和磨夷花汁调了白米英粉制成的,名字也别致,叫做‘媚花奴’,既不伤害胎儿又润泽肌肤,我很是喜欢呢。”

她洋洋说了这一篇话,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,我如何不懂,遂笑道:“这样说来果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呢,皇上对杜妹妹真是体贴。”

杜良娣道:“姐姐若是喜欢,我便赠姐姐一些吧。”

我淡淡笑道:“皇上独给了妹妹的东西,做姐姐的怎么好意思要呢?”

杜良娣丢了一个金橘给侍女去剥,口中道:“那也是,到底是皇上一片心意不能随意送了,姐姐如此客气,妹妹也就不勉强姐姐收下了。”

我心头不快,口中只是淡然应了一声,身边的欣贵嫔耐不住性子,冷笑了一声道:“既然是皇上的心意,杜良娣你就好好收着吧,顶好拿个香案供起来,涂在了脸上风吹日晒的可不是要把皇上的心意都晒化了。”说着全不顾杜良娣气得发怔,扯了我就走,一边走一边口中嘟囔:“谁没有怀过孩子,本宫就瞧不得她那轻狂样儿。”

我忙劝道:“欣姐姐消一消气吧,如今人家正在风头上,你何苦要跟她治气呢?”

皇后看见欣贵嫔嘟囔,问道:“欣贵嫔在说什么呢?”

四十五、谁家花开惊蜂蝶(3)

旁边悫妃听得我与欣贵嫔说话,忙岔开了道:“日头好的很,不若请皇后把松子也抱出来晒晒太阳吧。”

皇后微笑道:“悫妃你倒是喜欢松子那只猫,来了成日要抱着。甄婕妤向来是不敢抱一抱的。”说着命宫女绘春去把松子抱了出来。

我微笑道:“臣妾实在胆小,让皇后娘娘见笑。不过松子在悫妃娘娘手里的确温驯呢。”

皇后也笑:“是呢。想这狸猫也是认人的。”

悫妃陪笑道:“娘娘说笑哪,是娘娘把猫调教的好才是,不怕人也不咬人。”

转眼绘春抱了松子出来,阳光底下松子的毛如油水抹过一样光滑,敬妃亦笑:“皇后娘娘的确妙手,一只猫儿也被您调养的这样好,那毛似缎子一样。”

绘春把狸猫交到悫妃手中,敬妃道:“我记得悫妃姐姐早年也养过一只猫叫‘墨绸’的,养的可好了,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,姐姐很会待这些小东西。”说着奇道:“这猫儿怎么今天不安分似的,似乎很毛躁呢。”

悫妃伸手抚摩着松子的扭动的背脊笑道:“难怪它不安分,春天么。”说着也不好意思,忙道:“我原也是很喜欢的,后来有了皇长子,太医就叮嘱不能老养着了,于是放走了。”悫妃说话时手指动作,指甲上镏金的甲套镂空勾曲,多嵌翡翠,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十分好看。

我微笑道:“别人养猫儿狗儿的,敬妃姐姐却爱kanju88.com养些与众不同的呢,前次我去敬妃姐姐的昀昭殿,一进去吓了一跳,敬妃姐姐的大水晶缸里竟养了只老大的乌龟呢。”

敬妃笑着道:“我不过是爱kanju88.com那玩意儿安静,又好养,不拘给它吃些什么罢了。我原也不能费心思养些什么,手脚粗笨的也养不好。”

我道:“敬妃姐姐若说自己手脚粗笨的,那妹妹我可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了。敬妃姐姐把自己说的这样不堪,我是比姐姐粗笨十倍的人,想来就只有更不是了。”众人说得热闹,闻言皆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华妃本在看着那些芍药正有趣,听得这边说话,朝我轻轻一哼道:“冯淑仪还没有正式封妃呢,婕妤你便这样敬妃敬妃地不住口的唤,未免也殷勤太早了。”她一笑,斜斜横一眼冯敬妃道:“又不是以后没日子叫了,急什么?”说着掩口吃吃而笑。

庭院中只闻得她爽利得意的笑声落在花朵树叶上飒飒地响,我正要反驳,奈何胸口一闷,眼前一阵乌黑,金星乱转,少不得缓一口气休息。敬妃转脸不言,其余妃嫔也止了笑,讪讪地不好意思。

皇后折了一朵粉红牡丹花笑道:“华妃你也太过较真儿了。有没有正式封妃有什么要紧——只要皇上心里头认定她是敬妃就可以了。你说是不是?”

华妃脸色一硬,仰头道:“是便是,不是便不是。有福气的自然不怕等,只怕有些没福气的,差上一时一刻终究也是不成。”

皇后却也不生气,只笑吟吟对敬妃道:“今日已经二十三了,不过两三日之间的事便要册封,你自己也好准备着了。”又对华妃道:“敬妃哪里是没福的呢,她与华妃你同日进宫,如今不仅封妃,而且不日就要帮着妹妹你协理六宫事宜,妹妹有人协助那也是妹妹的福。本宫更是个有福的,乐得清闲。”话音刚落,众人连声赞皇后福泽深厚。

华妃也不接话,只冷冷一笑,盯着皇后手中那朵粉红牡丹道:“这牡丹花开得倒好,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,登不得大雅之堂。还不若芍药,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,才是大方的正色呢。”华妃此语一出,众人心里都是“咯噔”一下,又不好说什么。此时华妃头上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嫣红芍药压鬓,愈发衬的她容色艳丽,娇波流盼。

众人皆知,粉红为妾所用,正红、嫣红为正室所用,此刻华妃用红花,皇后手中却是粉色花朵,尊卑颠倒,一时间鸦雀无声,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。

皇后拿一朵花在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,大是为难,华妃却甚是自得。我淡淡道:“臣妾幼时曾学过刘禹锡的一首诗,现在想在念来正是合时,就在皇后和各位姐姐面前献丑了。”

皇后正尴尬,见我解围,随口道:“你念吧。”

我曼声道:“庭前芍药妖无格,池上芙蕖净少情。唯有牡丹真国色,花开时节动京城。”

诗未念完,皇后已经释然微笑,信手把手中牡丹别在衣襟上,“好个牡丹真国色!尊卑本在人心,芍药花再红终究妖艳无格,不及牡丹国色天香。”见华妃脸上隐有怒气,遂笑道:“今日本是赏花,华妃妹妹怎么好像不痛快似的。可别因为多心坏了兴致啊。”

华妃强忍怒气,施了一礼转身要走,不料走得太急,颈中一串珍珠项链在花枝上一勾,“哗啦”散了开来,如急雨落了满地。那珍珠颗颗如拇指一般大小,浑圆一致,几乎看不出有大小之别,十分名贵。

华妃犹不觉得,身后曹婕妤“哎呀”一声方才知觉了转过身来,正巧踏到起来为她让路的杜良娣的裙裾,杜良娣站立不稳,脚下一滑正好踩上那些散落的珍珠,直直地滑了出去,口中没命的失声尖叫起来。敬妃一迭声喊:“还不快去扶!”忙忙地有机灵的内监扶住,自己却被撞的不轻。

眼看皇嗣无恙,幸好避过一劫,皇后与敬妃都松了一口气。我一颗心蓬蓬地跳个不止,一瞥眼望去,悫妃只自顾自站在一旁安静梳理松子的毛,仿佛刚才的一团慌乱根本没有发生一般。

我心下狐疑不安,皇后抚着心口道:“阿弥陀佛!幸好杜良娣没有事。”话还未说完,忽然悫妃厉声一叫,手中的松子尖声嘶叫着远远扑了出去,众人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,已见松子直直地扑向杜良娣方向。那狸猫平日养得极高大肥壮,所以去势既凌厉力道又大,狰狞之态竟无人敢去拦截。

本来珍珠散落满地,早有几个嫔妃滑了跌倒,庭院中哭泣叫唤声不断,乱成一团,内监宫女们搀了这个又扶那个,不知要怎么样才好。

松子窜出的突然,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,连杜良媛自己也是吓呆了。我只晓得不好,原本就站在一旁角落,此时更要避开几步。忽然身后被谁的手用力推了一把,整个人只觉得重重一扑向外跌去,直冲着杜良娣的肚子和飞扑过来的面目狰狞的松子。我吓得几乎叫不出声来,杜良娣也是满脸惊恐。她微隆的腹部近看起来叫人没来由的觉得圣洁。我心底一软,忽然想那里面会是个怎样可爱kanju88.com的孩子。来不及细想,我一横心,身子一挣,斜斜地歪了过去,“砰”地一下重重落在地上,很快一个身子滚落在我手臂上,真重,痛……脸颊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到了,火辣辣地疼。我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,只得死命咬牙忍住,与此同时,惊呼声盈满了我的耳朵……

四十六、贵嫔(1)

压在我手臂上的身子很快被人扶了起来,无数人真心或是假意的关切着问那个身子的载属杜良娣道:“怎么样?有伤着哪里没有?”急急忙忙又有人跑了出去请太医。一群人拥着她起来嘘寒问暖,几乎无人来问我是否受伤。我俯在地上,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充盈了我的鼻子,清楚看见微白的草根是润白的色泽,满地落花殷红如血。挣扎着想要起来,手臂疼得像要断了一般,实在起不来。敬妃和淳儿忙赶过来,一边一个小心翼翼扶了我起来坐下。淳儿急得眼泪落了下来,哭道:“甄姐姐你没什么吧?”

我伸手一摸脸颊的痛处,竟有一缕血丝在手,猩红的颜色落在雪白指尖上有淡漠的一丝腥气,不由也害怕了起来。我向来珍视自己容颜,如今受损,虽然不甚严重,却也不免心里焦痛。

敬妃亦难过,仔细看了一回悄声道:“像是刚才被松子抓的。幸而伤得不深,应该不打紧。唉,你若是伤着半点儿那可怎么好?”

怎么好?我微微苦笑,如今的我在别人眼里,只是一个不自量力与华妃争宠而落败失宠的嫔妃,又会有什么要紧。

手臂上的痛楚疼得我冷汗直冒,明媚的春光让我眼前金星乱晃,好不容易才说出三个字,“不碍事。”

淳儿吓得脸也白了,扯着我衣袖道:“姐姐你别吓我。”

袖子一动,手臂立时牵着痛起来,敬妃见我脸色雪白,忙喝止了淳儿,淳儿吓得一动也不敢乱动,只哭丧着脸乖乖站在我身边。

皇后生了大气,一边安顿着杜良娣好生安慰,一边喝止诸妃不得喧哗。转身才见我也斜坐着,忙唤了人道:“甄婕妤也不大好,与杜良娣一起扶进偏殿去歇息,叫太医进来看。”

好容易躺在了偏殿的榻上,才觉得好过些。进来请脉的是太医院提点章弥,皇后生怕杜良娣动了胎气,着急叫了他过去,略有点无奈和安抚地看我一眼。我立刻乖觉道:“请先给良娣妹妹请脉吧,皇嗣要紧。”

皇后微露赞许之色。章弥静静请脉,杜良娣一脸担忧惶急的神色,神气却还好。周围寂静无声,不知是担忧着杜良娣的身孕还是各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。我强忍着手臂上的剧痛,听着铜漏的声音“滴答”微响,窗外春光明媚,我斜卧在榻上,眼前晕了一轮又一轮,只觉得那春光离我真远,那么遥远,伸手亦不可及。耳边响起章弥平板中略带欣喜的声音:“良娣小主没有大碍,皇嗣也安然无恙。当真是万幸。只是小主受了惊吓,微臣开几副安神的药服下就好。”

皇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,连念了几句佛,方道:“这本宫就放心了,要不然岂非对不起皇上和列祖列宗,那就罪过了。”

旁边众人的神情复杂难言,须臾,秦芳仪才笑了道:“到底杜妹妹福气大,总算没事才好。”诸人这才笑着与杜良娣说话安慰。

皇后又道:“那边甄婕妤也跌了一跤,怕是伤了哪里,太医去看下吧。”

章弥躬身领命,仔细看了道:“小主脸上的是皮外伤,敷些膏药就好了。只是手臂扭伤了,得好好用药。”他又坐下请脉。阳光隔着窗棂的影子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有奇异明昧的光影,他忽地起身含笑道:“恭喜小主。”

淳儿急得嚷嚷道:“你胡说些什么哪,甄姐姐的手伤着了你还恭喜!”

我怔了一怔,隐约明白些什么,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弥漫出欢喜来,犹豫着不敢相信,问道:“你是说——”

他一揖到底,“恭喜小主,小主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。”我又惊又喜,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,手上抽地一疼。我忍不住疼的唤了一声,皇后喜形于色地嗔怪我道:“怎么有身子的人了反而这样毛毛躁躁了。”说着问太医:“当真么?”

章弥道:“臣从医数十年,这几分把握还是有的。只是回禀皇后,婕妤小主身子虚弱,适才又跌了一跤受惊,胎像有些不稳。待臣开几付安胎荣养的方子让小主用着,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。”

皇后含笑道:“那就请太医多费心了。本宫就把甄婕妤和她腹中孩儿全部交托于你了。”

章弥道:“微臣必定尽心竭力。”

皇后温和在我身边坐下,“章太医的医术是极好的,你放心吧。”

我微笑道:“皇后悉心照拂臣妾感激不尽。”

敬妃含笑道:“这就好了。今日虚惊一场,结果杜良娣无恙,甄妹妹又有了喜脉,实在是双喜临门。”

皇后连声道:“对对对。敬妃,你明日就陪本宫去通明殿酬谢神恩。悫妃、华妃也去。”

悫妃静穆一笑算是答应了,华妃笑得十分勉强,道:“臣妾这两日身子不爽快,就不过去了。”

皇后面露不悦,忽然听得一个虚弱的声音道:“本宫的身子不好,华妃的身子怎么也不爽快了。”

华妃被人截了话头登时沉下脸回首去看,道:“本宫以为是谁——端妃娘娘的步子倒是勤快。”

众人闻声纷纷转头,却见是端妃过来了,她并不理华妃的话。皇后笑道:“真是稀客,你怎么也来了?今日果真是个好日子呢,瞧着你气色还不错。”

端妃勉强被侍女搀扶着行了一礼,道:“都是托娘娘的洪福。太医嘱咐了要我春日里太阳底下多走走,不想才走至上林苑里,就听见娘娘这里这样大动静。臣妾心里头不安,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。”

皇后道:“没什么,不过虚惊一场。”

皇后顾忌着端妃是有病的人,虽与她说笑却并不让她走近我与杜良娣,端妃亦知趣,不过问候了两声,也就告辞了。

我向端妃欠身问好,她也只是淡淡应了。我留意着她虽与皇后说话并不看我,但侧身对着我的左手一直紧紧蜷握成拳,直到告辞方从袖中不易察觉地伸出一个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晃,随即以右手抚摸胸前月牙形的金项圈,似乎无意地深深看了我一眼。

我正觉得她奇怪,低头一思索旋即已经明白。

端妃前脚刚出去,后脚得了消息的玄凌几乎是衣袍间带了风一般冲了进来,直奔我榻前,紧紧拉住我的手仔细看了又看,目光渐渐停留在我的小腹。他这样怔怔看了我半天,顾不得在人前,忽然一把搂住我道:“真好!嬛嬛——真好!”

我被他的举止骇了一跳,转眼瞥见皇后低头抚着衣角视若不见,华妃脸色铁青,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。我又窘又羞,急忙伸手推他道:“皇上压着臣妾的手了。”

半月不见,玄凌有些瘦了。他急忙放开我,见我脸上血红两道抓痕,犹有血丝渗出,试探着伸手抚摩道:“怎么伤着了?”

四十六、贵嫔(2)

我心头一酸,侧头遮住脸上伤痕,道:“臣妾陋颜,不堪面见皇上。”

他不说话,又见我手臂上敷着膏药,转头见杜良娣也是恹恹地躺着。皱了皱眉头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他的语气并不严厉,可是目光精锐,所到之处嫔妃莫不低头噤声。杜良娣受了好大一番惊吓,见玄凌进来并不先关怀于她,早就蓄了一大包委屈。现在听得玄凌这样问,自然是呜咽着哭诉了所有经过。

玄凌不听则已,一听便生了气。他还没发话,悫妃、华妃等人都已纷纷跪下。玄凌看也不看她们,对皇后道:“皇后怎么说?”

皇后平静道:“今日之事想来众位妹妹都是无心之失。”皇后略顿一顿,看着华妃出言似轻描淡写:“华妃么,珍珠链子不牢也不能怪她。”

玄凌轩一轩眉毛,终于没有说什么,只是淡淡道:“珍珠链子?去打发了做链子的工匠永远不许再进宫。再有断的,连脖子一起砍了。”

华妃并不觉得什么,跪在她身边的悫妃早吓的瑟瑟发抖,与刚才在庭院中镇静自若的样子判若两人。悫妃带着哭腔道:“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,当时臣妾手指上的护甲不知怎的勾到了松子的毛,想是弄痛了它,才让它受惊起来差点伤了杜良娣。”悫妃呜咽不绝:“松子抓伤了臣妾的手背所以臣妾抱不住它、让它挣了出去,幸亏甄婕妤舍身相救,否则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。”说着伸出手来,右手上赫然两道血红的爪印横过保养得雪白娇嫩的手背。

玄凌漠然道:“松子那只畜生是谁养的?”

皇后一惊,忙跪下道:“臣妾有罪。松子是臣妾养着玩儿的,一向温驯,今日竟如此发狂,实在是臣妾的过错。”说着转头向身边的宫人喝道:“去把那只畜生找来狠狠打死,竟然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,断断不能再留了!”

悫妃吓得一声也不敢言语,只听得松子凄厉的哀叫声渐渐听不得了。玄凌见皇后如此说,反倒不好说什么了,睨了悫妃一眼道:“你虽然也受了伤,但今日之祸与你脱不了干系,罚半年俸禄,回去思过。”悫妃脸色煞白、含羞带愧,低头啜泣不已。

皇后叹气道:“今日的事的确是迭番发生令人应接不暇。可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,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,还这样扑出去救人。幸好没有伤着,若是有一点半点不妥,这可是关系到皇家命脉的大事啊。”

我羞愧低头,皇后责骂槿汐等人道:“叫你们好生服侍小主,竟连小主有了身孕这样的大事都糊里糊涂。万一今天有什么差池,本宫就把你们全部打发去暴室服役。”

皇后甚少这样生气,我少不得分辩道:“不关她们的事,是臣妾自己疏忽了。身子犯懒只以为是春困而已,月事推延了半月,臣妾向来身子不调,这也是常有的。何况如今宫中时疫未平,臣妾也不愿多叨扰了太医救治。”我陪笑道:“臣妾见各位姐姐有身孕都恶心呕吐,臣妾并未有此症状啊。”

曹婕妤笑吟吟向我道:“人人都说妹妹聪明,到底也有不通的时候。害喜的症状是因各人体质而已的,我怀着温仪帝姬的时候就是到了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害喜害得厉害呢。”

华妃亦笑容满面对玄凌道:“皇上膝下子嗣不多,杜良娣有孕不久,如今甄婕妤也怀上了,可见上天赐福与我大周啊。臣妾贺喜皇上。”

华妃说话正中玄凌心事,果然玄凌笑逐颜开。欣贵嫔亦道:“臣妾怀淑和帝姬的时候太医曾经千叮万嘱,前三个月最要小心谨慎,如今婕妤好好静养才是,身上还受着伤呢。”

众人七嘴八舌,诸多安慰,惟有悫妃站立一旁默默饮泣不止。皇后道:“还是先送婕妤妹妹回宫吧,命太医好生伺候。”

玄凌对皇后道:“今日是二十三了,二十六就是敬妃册封的日子。朕命礼部同日册婕妤甄氏为莞贵嫔,居棠梨宫主位,皇后也打点一下事宜吧。”

皇后微笑看着我道:“这是应该的,虽然日子紧了些,但是臣妾一定会办妥,何况还有华妃在呢,皇上放心就的。”总算华妃涵养还好,在玄凌面前依旧保持淡淡微笑。

玄凌满意微笑,携了我的手扶起道:“朕陪你回去。”

斜卧在榻上,看着玄凌嘱咐着槿汐她们忙东忙西,一会儿要流朱拿茶水来给我喝,一会儿要浣碧把枕头垫高两个让我靠着舒服,一会儿又要晶清去关了窗户不让风扑着我,一会儿有要让小允子去换更松软的云丝被给我盖上。直闹的一屋子的人手忙脚乱,抿着嘴儿偷笑。

我推着他道:“哪里就这样娇贵了?倒闹得人不安生。”

他拍一拍脑门道:“朕果然糊涂了,你养胎最怕吵了。”便对槿汐、小允子等人道:“你们都出去罢。”

我忙道:“哎,你把她们都打发走了,那谁来伏侍我呢。”

他握着我的手轻轻一吻,柔声道:“朕伏侍你好不好?”

我笑道:“皇上这是什么样子呢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臣妾轻狂呢。”我扶正他适才因奔跑而有些歪斜的金冠,道:“皇上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妃嫔怀孕了,怎么还高兴成这样?现成还有个杜良娣呢。”

他抱着我的肩膀道:“咱们的孩子,岂是旁人可以比的?”他轻轻揉着我受伤的手臂:“你这人也真是傻,即便你没孩子,这样扑去救杜良娣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好?”

我远远望着桌上供着的一插瓶的一束桃花,花开如夭,微笑道:“臣妾并不是去救她,臣妾是救她腹中皇上的骨肉。”

他感动,紧紧抱我于怀中,他刺痒的胡渣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,他轻声道:“傻子!她即使有着孩子,在朕心中也不能和你相较。”

我低下头,水红滑丝锦被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线灿烂的凤栖梧桐的图样,凤栖梧桐,宫中的女子相信这是夫妻同心相依的图样。密密麻麻,耀目的颜色眼得久了刺得眼睛发酸。杜良娣不能与我相较,那么,华妃呢?

玄凌靠得愈近,身上“天宫巧”的气味愈浓,我的房中素来熏香,却也遮不住他身上浓烈的香味。“天宫巧”,那是华妃最爱kanju88.com用的名贵脂粉,别无他人。

四十六、贵嫔(3)

我静静屏息,尽量不去闻到他身上华妃的气味。

他浑然不觉,声音愈发温柔,“朕知道你这些日子为了华妃的事叫你受委屈了。”

我散漫微笑,“臣妾委屈什么呢,皇上晋冯淑仪为妃,臣妾是明白的。”

他道:“你是聪明人,若昭是个明白人,她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,朕对她很放心。”

我道:“敬妃姐姐对我很好,她的性子又沉稳,臣妾也很安心。”

正说着,槿汐端了燕窝进来,玄凌亲自把盏喂给我喝,道:“如今你是贵嫔了,按规制该把莹心堂改成莹心殿,只是你有着身孕,暂时是忌讳动土木的。”

我慢慢饮了几口。道:“这样住着就很好,只把堂名改成殿名就是了,如今国库不比平日,能俭省就俭省着吧。有用的地方多着,臣妾这里只是小事。”

“西南战事节节胜利,你兄长出力不少,杀敌悍勇、连破十军,连汝南王也畏他几分。等战事告捷,咱们的孩子也出世了,朕就晋你为莞妃,建一座新殿给你居住。”

我微笑摇头:“棠梨宫已经很好,臣妾也不希罕什么妃位,只想这样平安过下去,和皇上,和孩子。”

“你和咱们的孩子,朕会保护你们。他吻着我的额发,“你放心。朕已经调派西南大军的右翼兵马归你兄长所用,以保无虞。总算他还没有辜负朕的期望,能在汝南王和慕容氏羽翼下有此成就。”

我点点头,“臣妾哥哥的事臣妾也有所耳闻,这正是臣妾担心的。哥哥他……似乎一上战场就不要性命。”

他想了想道:“这也是朕欣赏他的地方。只是你甄家只有他一脉,朕着他早日回朝完婚吧。”他在我耳边低语:“你什么都不要怕,只要好好地养着把平平安安孩子生下来。”

我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,他的手大而温暖,覆盖在我的手上。我几乎不能相信,这样意外和突然,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我腹中了。

我慢慢闭上眼睛,终究,他是我腹中这个孩子的父亲,终究,他还是在意我的。我无奈而安慰地倚靠在他肩上,案几上一枝桃花开的浓夭正艳。

他吻的气息越来越浓,耳畔一热,我推他道:“太医嘱咐了,前三个月要分外小心。”

他脸有一点点红,我很少见他有这样单纯的神气,反而心下觉得舒畅安宁。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一气,静了静神朝我笑道:“是朕不好,朕忘了。”他忽然愣了一愣,声音里有一丝淡默的欣慰和伤怀:“嬛嬛,这些日子,朕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了。”

我抬头,终于还是低下,慢慢道:“华妃娘娘明艳绝伦,皇上还记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样的么?”我再捺不住这些日子的委屈,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来。

他静默片刻,亲手拭去我眼角泪痕,柔声坚定道:“朕不会再教你伤心了。”我点点头,伤不伤心原也由不得他,只是,他有这样的心意也罢了。

我不好意思:“这些日子臣妾不能服侍皇上了,皇上也不能老这样陪着臣妾,不如去别的娘娘那里留宿吧。”

他依旧抱着我道:“朕再不扰你了,只静静陪着你好不好?”

我亦享受此刻的平静安宁,腻了一会儿,想起端妃临走前的暗示,终于笑了笑道:“杜良媛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,皇上也该去看看她才是。”

他想了想,道:“好罢,朕明日再来看你。”

夜渐渐深了,傍晚下过了雨,晚上倒有了乳白轻雾似的月色。后堂里只燃了一点如豆的煮火,与从玉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亮月华交织成浅浅的明暗色泽。庭院中几本梨花开得如月光一般皎洁明亮,映满窗纱。

果然三月春色,人间芳菲,连在深夜也不逊色。槿汐在灯下静静陪着我道:“娘娘,奴婢已经依照您的吩咐开了角门,只是端妃娘娘真的会过来么?”

我道:“这个么,我也不知道,原本也只是我的揣度罢了。”我微笑看槿汐:“她若不来,咱们看看月亮也是好的。”

槿汐笑:“娘娘心情很好呢。”

我微笑:“我晋为贵嫔,掌一宫事宜,你在我身边伏侍,也要升任正五品温人,不是皆大欢喜么?”

槿汐道:“奴婢是托娘娘与小皇子的福。”

我道:“才一个多月大,哪里知道是帝姬还是皇子呢?”

槿汐伸手用挑子挑亮烛火,“皇上嘴上虽不说,心里是巴不得想要个皇子的,如今的皇长子又……”她不再说下去,看我道:“娘娘今日这样扑出去救杜良娣,奴婢的心都揪起来了,实在太险了,您与杜良娣又不交好。”我知道她话里的疑问。

我慢慢捋着衣襟上繁复的绣花,寻思良久道:“如果我说是有人推我出去的,你信么?我猜着推我那人的本意是要让我去撞上杜良娣的肚子,杜良娣小产,那么罪魁祸首就是我。”我微微冷笑,“一箭双雕的毒计啊!”

槿汐闻言并不意外,似在意料之中的了然,“后宫争斗,有孕的妃嫔往往成为众矢之的,今日是杜良娣,明日也许就是娘娘您。”

我抚摸着手腕上莹然生光的白玉手镯,淡淡自嘲道:“只怕今晚,为了我的身孕会有很多人睡不着呢。”

槿汐恭顺道:“没有娘娘的身孕,她们也会为了杜良娣的身孕睡不着呢。”

正说着话,忽然听到外头小允子小声道:“娘娘,来了。”

我看了槿汐一眼,她起身便去开门,只听门“吱呀”一声微响,闪进来两个披着暗绿斗篷的女子,帷帽上淡墨色的面纱飘飘拂拂的轻软,乍一看以为是奉命夜行的宫女,其中一人鬓上一枝金雀儿祖母绿珠花上缀着小指大的两颗南珠,轻轻的晃着面纱。我便微笑道:“端妃娘娘果然守约。”

那人把面纱撩开,露出病殃殃一张脸来,淡淡笑道:“本宫真是不中用,披香殿到这里的路并不远,却走了这样久。”

我忙让着她坐下,示意小允子在外面守着,她见我并不卸妆穿寝衣,点了点头,道:“贵嫔聪慧,明白本宫的意思。”

我道:“嫔妾也只是猜度罢了,娘娘以手指月,举手作一,所以嫔妾猜测娘娘是要在一更踏月来访,故而秉烛相候。”我待她饮过茶水休息片刻,方道:“娘娘深夜来访,不知可是为了白日的事?”

她抿嘴不语,我知道她在意槿汐在旁,遂道:“此刻房中所在的人不是嫔妾的心腹,便是娘娘的心腹,娘娘直言就是。”

她微微沉思,拿出一根留着两颗珍珠的细细的雪白丝线放在我面前,道:“请贵嫔仔细瞧一瞧。”

四十六、贵嫔(4)

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,对着烛火拿了丝线反复看了几遍,疑惑道:“似乎是华妃今日所戴的链子?”话一出口,心下陡然明白,串珍珠项链的丝线多为八股或十六股,以确保能承受珠子的重量,华妃今日所戴的珠链尤其硕大圆润,至少也要十六股的丝线穿成才能稳固,可是眼前这根丝线只有四股,我心中暗暗吃惊,于是问:“娘娘是在皇后宫中的庭院所得么?”

端妃似笑非笑道:“不错,人人都忙着看顾杜良媛与你,这东西便被本宫拾了来。”她轻抿一口茶水,徐徐道:“华妃真是百密一疏了。”

我轩一轩眉,淡漠道:“难怪华妃的珍珠链子被花枝一勾就断了。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啊。”

丝线上所剩的两颗珍珠在烛光下散发清冷的淡淡光泽,我想着今日皇后庭院中的凶险,如果杜良娣真的踩着这些散落的珍珠滑倒,后果真是不堪设想……我下意识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,如今我的腹中亦有一个小生命在呼吸生长,以己度人,岂不胆战心惊……

我不由感激端妃,恳切道:“多谢娘娘提点。”

她的目光柔和落在我腹部,神色变得温软,半晌唏嘘道:“本宫一来是提醒你,二来……你腹中稚子无辜,孩子是母亲的心血精华,本宫看着也不忍心,算是为这个孩子积福罢。”

我心中感动,端妃再避世冷淡,可是她对于孩子是真正的喜爱kanju88.com,哪怕是她所厌恶的曹婕妤之流所生的温仪帝姬,也并无一丝迁怒。我端然起身,恭恭敬敬对她施了一礼,“嫔妾多谢娘娘对腹中孩儿的垂怜。”

端妃眼眶微微一红,旋即以手绢遮掩,平静道:“既然说了,本宫不怕再告诉你一件事,听闻此珠链是曹婕妤赠予华妃的。”

我默然思索片刻,觉得连维持笑容也是一件为难的事,护甲的钩子磨得极尖锐,我轻轻勾着桌布上的花边,道:“曹琴默是比华妃更难缠的人。此人蕴锋刃于无形,嫔妾数次与她交锋都险些吃了她的暗亏。”

端妃轻笑:“华妃若是猛虎,曹琴默就是猛虎的利爪,可是在你身上她终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不是?”端妃倏然收敛笑容,正色道:“只要知道锋刃在谁手中,有形与无形都能小心避开,只怕身受其害却连对手都不知道是谁,才是真正的可怖。”

话说得用力,端妃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,极力压抑着不咳嗽出声,气益发喘得厉害,端妃身边的侍女立即倒了丸药给她服下。

我问道:“娘娘到底是什么病,怎么总是不见好?嫔妾认识一位太医,脉息极好,不如引荐了为娘娘医治。”

端妃稍微平伏些,摆手道:“不劳贵嫔费心。本宫是早年伤了身子,如今药石无效,只能多养息着了。”

见她如此说,我也不好再劝。送了端妃从角门出去,一时间我与槿汐都不再说话,沉默,只是因为我们明白所处的环境有多么险恶,刀光剑影无处不在。

槿汐服侍我更衣睡下,半跪在床前脚踏上道:“娘娘不要想那么多,反而伤神,既知是华妃和曹婕妤,咱们多留心、兵来将挡也就是了。”

我靠在软枕上道:“端妃当时不在庭院中,所以只知其一,难道我也可以不留心么?”

槿汐微微诧异,道:“娘娘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华妃断了珠链差点滑倒了杜良娣,好容易没有摔倒,可是悫妃手中的松子又突然作乱扑了出来,难道不奇怪么?当然猫在春天难免烦躁些,可是松子是被调教过的,怎么到了她手上就随意伤人了呢?”

槿汐为我叠放衣裳的手微微一凛:“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我垂下头,道:“悫妃是后妃之中唯一有儿子的……”

槿汐道:“可是素日来看,悫妃娘娘很是谨小慎微,只求自保。”

我叹一口气道:“但愿是我多虑吧。我只是觉得皇上膝下子嗣荒芜,若真是有人存心害之,那么绝不会是一人所为。”我想了一想,道:“你觉得端妃如何?其实她避世已久,实在不必趟这淌浑水。”

槿汐把衣裳折起放好,慢慢道:“奴婢入宫已久,虽然不大与端妃娘娘接触,但是奴婢觉得端妃娘娘不像有害娘娘的心思,但是端妃娘娘也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招惹的人。”

我侧身睡下,“的确如此,所以我对她甚是恭敬,恪守礼节。我也知道,后宫中人行事都有自己的目的,端妃帮我大约也是与华妃不和的缘故吧。”

槿汐道:“是。”说着吹灭烛火,各自睡下,只余床前月华疏朗,花枝影曳。

四十七、舒痕胶(1)

次日一早刚给皇后请安,皇后便笑吟吟命人按住我道:“皇上已经说了,不许你再行礼,好好坐着就是。”我只得坐下,皇后又道:“今早皇上亲自告诉了太后你有孕的事,太后高兴得很,等下你就随本宫一起去向太后请安。”

我低首依言答应。来到颐宁宫中,太后心情甚好,正亲自把了水壶在庭院中莳弄花草,见我与皇后同来益发高兴,浣了手一同进去。

我依礼侍立于太后身前,太后道:“别人站着也就罢了,你是有身子的人,安坐着吧。”

我方告谢了坐下,太后问皇后道:“后日就是册封的日子了,准备得怎么样了?”说着看着我对皇后道:“贵嫔也算是个正经主子了,是要行册封礼的,只是日子太紧凑了些,未免有些仓促。”

我忙站起来道:“臣妾不敢妄求些什么,一切全凭太后和皇后做主。”

太后道:“你且坐着,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,只是虽然仓促,体面是不能失的。”

皇后陪笑道:“母后放心。臣妾已经准备妥当。只是莞贵嫔册封当日的吉服和礼冠来不及赶制,臣妾便让礼部拿敬妃过去封淑仪时的吉服和礼冠改制了。”

“恩。”太后颔首道:“皇后做得甚好,事从权宜又不失礼数。”说着示意身边服侍的宫女端了一个垫着大红彩绢的银盘来,上面安放着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,通体纹饰为荷花、双喜字、蝙蝠,簪首上为合和二仙,细看之下正是眉庄怀孕时太后所赐的那支。当日玄凌一怒之下掷了出去,砸坏了簪子一角,如今已用蓝宝石重新镶好。太后招手让我上前,笑吟吟道:“杜良媛有孕,哀家赐了她一对翡翠香珠的镯子,如今就把这赤金合和如意簪赐与你吧。”

我心中“咯噔”一下,立即想起眉庄因孕所生的种种事端,只觉得有些不祥。然而怔怔间,太后已把簪子稳稳插在我发间,笑道:“果然好看。”

我忙醒过神来谢恩。耳边皇后已笑着道:“母后果然心疼莞贵嫔。当年悫妃有孕,母后也只拿了玉佩赏她。”

如此寒暄了一番,太后又叮嘱了我许多安胎养生的话,方各自散了回宫。

回到莹心堂中,正要换了常服,见梳妆台上多了许多瓶瓶罐罐,尤以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的青玉小盒子最为夺目,我打开一看,却是一盒子清凉芬芳的透明药膏,不由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槿汐含笑道:“这是玉露琼脂膏,皇上刚命人送来的,听说祛疤最好。”有指着一个粉彩小盒道:“这是复颜如玉霜,凝结血痕的。”说着又各色指点着说了一遍,多是治愈我脸上伤痕的的药物,皆为玄凌所赐。

我对镜坐下,抚摩着脸上伤痕,幸而昨日松子并没有直接撞在我身上,减缓了力道,这一爪抓的并不深。只是血红两道伤痕横亘在左耳下方,触目惊心,如洁白霜雪上的两痕血污。

槿汐沉默良久,道:“昨日的事奴婢现在想来还是后怕,娘娘有了身孕以后万事都要小心才好。”

我“恩”了一声,盯着她片刻,槿汐会意,道:“娘娘的饮食奴婢会格外小心照看,昨天皇上已从御膳房拨了一个厨子过来专门照料娘娘的饮食了,绝不会经外人的手。娘娘服的药也由章太医一手打点,章太医是个老成的人,想来是不会有差错的。”

我这才放心,换了玉色烟萝的轻纱上衣,配着一条盈盈袅娜的浅桃红罗裙,赏了一回花便觉得乏了,歪在香妃长榻上打盹儿。睡得朦朦胧胧间,觉得身前影影绰绰似有人坐着,展眸看去,那瘦削的身影竟是陵容。

她微笑道:“看姐姐好睡,妹妹就不敢打扰了。”

春日的天气,陵容只穿了一袭素淡的暗绿色袍子。近看,才留意到衣上浮着极浅的青花凹纹。发式亦是最简单不过的螺髻,饰一枚镶暗红玛瑙的平花银钗以及零星的银箔珠花,越发显得瘦弱似风中摇摆的柔柳,弱不禁风。

她的话甫一出口,我惊得几乎脸色一变。陵容素以歌声获宠,声音婉转如黄鹂轻啼,不料一场风寒竟如此厉害,使得她的嗓子破倒如此,粗嘎难听似漏了音的笛子,。

陵容似乎看出我的惊异,神色一黯似有神伤之态,缓缓道:“惊了姐姐了。陵容这个样子实在不应出门的。”

我忙拉着她的手道:“怎么风寒竟这样厉害,太医也看不好么?”

她微微点头,眼圈儿一红,勉强笑道:“太医说风寒阻滞所以用的药重了些,结果嗓子就倒了。”

我怒道:“什么糊涂太医!你身子本来就弱,怎么可以用虎狼之药呢?如今可怎么好?我现在就去禀明皇后把那太医给打发了。”说着翻身起来找了鞋穿。

陵容忙阻止我道:“姐姐别去了,是我自己急着要把病看好才让太医用重药的,不干太医的事。”

我叹气:“可是你的嗓子这样……皇上怎么说?”

陵容苦笑一下,拂着衣角淡淡道:“风寒刚好后两日,皇上曾召我到仪元殿歌唱,可惜我不能唱出声来,皇上便嘱咐了我好生休养,又这样反复两次,皇上就没有再召幸过我。”她的口气极淡漠平和,似乎这样娓娓说着的只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的事。

我惊道:“是什么时候的事?我竟都不知道。”

陵容平静道:“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何必人人都知道呢?”

我不由黯然,“可真是苦了你了。”

两人相对而坐良久,各怀心事。陵容忽然笑道:“尽顾着说我的事反倒让姐姐伤心了,竟忘了今日的来意了。”她起身福一福道:“听闻姐姐有身孕了,妹妹先向姐姐贺喜。”

我笑道:“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呢?”

陵容又道:“昨日听说姐姐受伤了,吓得我魂也没了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本来立即要赶来看姐姐的,可是我刚吃了药不能见风,只好捱到了现在才过来,姐姐别见怪。”又问:“姐姐可好些了?”

我正自对镜梳理如云长发,听她提起昨日的惊吓,心头恨恨,手中的梳子“嗒”一下重重敲在花梨木的梳妆台上,留下一声长长的余音。陵容忙劝解道:“姐姐别生气,松子那只畜生已经被打杀了,听说杜良娣受了惊吓,为了泄恨连它的四只爪子都给剁了。”

我搁下梳子,道:“我不是恨松子,我恨的是只怕有人使了松子来扑人。”

陵容思索片刻道:“妹妹打听到来龙去脉之后想了半宿,若不是意外的话必定是有人主使的,只是我想不明白,众位娘娘小主们都在,怎么悫妃手中的松子只扑杜良娣呢,可是杜良娣身上有什么异常么?”

我低头想了一想,恍然道:“我曾闻得杜良娣身上香味特殊,听说是皇上月前赐给她的,只她一人所有。”

陵容道:“这就是了。悫妃娘娘擅长调弄猫儿,其他娘娘小主们一旦有了子嗣对皇长子的威胁最大,悫妃娘娘是皇长子生母,自然不会坐视不理。当然这只是妹妹的揣测,可是姐姐以后万万要小心。昨日是杜良娣,以后只怕她们的眼睛都盯在姐姐身上了。”

四十七、舒痕胶(2)

我见她话说的有条有理,不免感叹昔日的陵容如今心思也越发敏锐了,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,点头应允。

陵容见我这样看她,有些不好意思,窘道:“妹妹的话也是自己的一点糊涂心思,姐姐有什么不明白的的呢?倒像妹妹我班门弄斧了。”

我慢慢道:“你若非和我亲近,自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了,怎么是糊涂呢。”

陵容微一低头,再抬起头时已带了清淡笑容,靠近我反复查看伤口,道:“已经在愈合了,只要不留下疤痕就没事了。”

我摸着脸颊上的伤口道:“没什么要紧的,太医已经看过了,皇上也赐了药下来,想来抹几天药就没事了。”

陵容微微一愣,看了看玄凌赏下的药膏,道:“皇上赏赐的药自然是好的,不过一来姐姐有孕不能随便是什么药都用,二来皇上赏的药有些是番邦进贡的,未必合咱们的体质,姐姐说是不是呢?”

我想了想也是,遂点头道:“你说得也有理。”

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珐琅描花圆钵,道:“这盒舒痕胶是陵容家传的,据说当年吴主孙和的爱kanju88.com妃邓夫人被玉如意伤了脸就是以此复原的。按照古方以鱼骨胶、琥珀、珍珠粉、白獭髓、玉屑和蜂蜜兑了淘澄净了的桃花汁子调制成。”她如数家珍一一道来:“桃花和珍珠粉悦泽人面,令人好颜色;鱼骨胶、蜂蜜使肌肤光滑;玉屑、琥珀都能愈合伤口,平复疤痕,尤以白獭髓最为珍贵,使疤痕褪色,光复如新。”

画工精美的钵帽上所绘的,是四季花开的勾金图案。钵中盛的是乳白色半透明膏体,花草清香扑鼻。沾手之处,沁凉入肤。我不觉惊讶道:“其他的也就罢了。白獭髓是极难得的,只怕宫里也难得。白獭只在富春江出产,生性胆小,见有人捉它就逃入水底石穴中,极难捕捉。只有每年祭鱼的时候,白獭们为争夺配偶时常发生厮杀格斗,有的水獭会在格斗中死去,或有碎骨藏于石穴之中,才能取出一点点骨髓。还得是趁新鲜的时候,要不然就只剩下骨粉了,虽然也有用,但是效力却远不及骨髓了。”

陵容含笑听了,赞道:“姐姐搏闻广知,说得极是。”接着道:“本来还要加一些香料使气味甘甜的,只是我想着姐姐是有身子的人,忌用香料,所以多用了鲜花调解气味,这样姐姐就不会觉得有药气了。”说着递与我鼻下,“姐姐闻闻可喜欢?”

我轻轻嗅来,果然觉得香气馥郁浓烈,如置身于上林苑春日的无边花海之中,遂笑着道:“好是极好的,只是太名贵了我怎么好收呢?”

陵容按住我的手,关切道:“我的东西本就是姐姐的东西,只要姐姐伤痕褪去我也就心安了。难道姐姐要看着我这样心不安么?”陵容一急,说话的声音更加嘶哑,粗嘎中有嘶嘶的磨声,仿佛有风声在唇齿间流转。

我听着不忍,又见她如此情切,只好收了。

陵容又嘱咐道:“姐姐脸上有伤,如今春日里花粉多灰尘大,时疫未清,宫中多焚艾草,草灰飞得到处都是,若不当心沾上了反而不利于伤口凝结,再者这舒痕胶抹上之后也忌吹风。姐姐不若蒙上面纱也好。”

我感激她的情谊,笑着道:“这正是你细心的地方,太医也说我脸上的伤口忌讳沾了灰尘花粉的呢。”

陵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松弛,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,有云淡风清的清明,微笑道:“如此就最好了。姐姐好生养着,妹妹先告辞了。”

用了晚膳闲得发慌,才拿起针线绣了两针春山图,佩儿过来斟了茶水道:“娘娘现在还绣这个么?又伤眼睛又伤神的,交予奴婢来做吧。”

正巧浣碧进来更换案几上供着的鲜花,忙上来道:“小姐少喝些茶吧,槿汐姑姑吩咐过茶水易引起胎儿不安,少喝为妙。”又道:“不若做些滋养的汤饮?燕窝、蜂蜜、还是清露?”

佩儿脸一红,嘟囔着拍了一下脑袋道:“瞧奴婢糊涂忘记了,姑姑是叮嘱过的。姑姑还吩咐了小厨房做菜不许放茴香、花椒、桂皮、辣椒、五香粉这些香料,酒也不许多放,还忌油炸的。”

我微笑道:“槿汐未免太过小心了,一点半点想来也无妨的。”

浣碧换了蜂蜜水,仔细放得温热才递与我道:“小姐承幸快一年了才有孩子,不止皇上和太后宝贝得不得了,咱们自己宫里也是奉着多少的小心呢,只盼小姐能平平安安生下小皇子来。”浣碧又笑道:“小姐好好养神才是,左手又伤着了,这些针线就交予宫人们去做吧。何况绣这个也不当景呀。”我听她说得恳切,想起自我训诫她以来果然行事不再有贰心,小连子暗中留意多时也未觉得她有不妥,于是我慢慢也放心交代她一些事去做,不再刻意防范。

绣春山图原本是为了历练心境力求心平气和,如今也没那个心境了,遂道:“不绣这个也罢了,只是老躺着也嫌闷的慌。”

浣碧抿嘴一笑道:“小姐若嫌无趣,不如裁些小衣裳绣些花样,小皇子落地了也可以穿呀。”

流朱在一旁也凑趣道:“是呢,如今是该做起来了,等到小姐的肚子有六七个月大了身子就重了,行动也不方便了哪。”

我被她们说得心动,立刻命人去库房取了些质地柔软的料子来,看着几个人围坐灯下裁制起衣裳来。

起早闻得窗外莺啼呖呖,淳儿就过来看我,与她一同用了早膳,便对坐着闲话家常。

淳儿道:“听说姐姐临盆的时候,娘家的母亲就可以进宫来陪着,是真的吗?”

我道:“是呢。到八个月的时候皇上就有恩旨了。”

淳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,她素来没什么心眼,更不用说心事,整日里笑呵呵地玩闹像个半大的孩子,如今突然学会了叹气,倒叫我分外讶异。淳儿掰着指头道:“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娘亲了,姐姐倒好,娃娃在肚子里大了就能见着娘亲了。”

我见她眼巴巴地可怜,不由触动情肠,想起家中父母养育之恩,心里头也是发酸。淳儿比我小了两岁,在家又是幼女,十三岁进宫至今不得见家人一面,难怪是要伤心了。

槿汐见我与淳儿都有黯然之色,怕我难过,忙过来开解道:“淳小主将来像我们娘娘一样有孕了不也能见到夫人了么?小主在宫里过得好,夫人在府里也能放心不是么?”槿汐微笑道:“而且宫里的吃食可是外头哪里也比不上的呢?”说着笑眯眯命品儿端了热腾腾的牛乳菱粉香糕来。

淳儿没瞧见也就罢了,一见好吃的食指大动,哪里还顾得上叹气。我其实真羡慕淳儿这样单纯的性格,只要有的好吃的,便什么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书中常说心思恪纯,大抵就是说淳儿这样性子的人吧。想得多,总是先令自己烦扰。

我微笑对她道:“听你那里的宫女翠雨说你喜欢吃菱粉香糕,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,又兑了牛乳进去,格外松软一些,你吃吃看喜欢么?”

四十七、舒痕胶(3)

淳儿一叠声应了,风卷残云吃了一盘下肚,犹自恋恋不舍舔着指头,道:“可比我那里做得好吃多了。”

我怜惜地看着她,笑道:“你若喜欢,我让小厨房天天给你预备着——只一样,不许吃撑肚子。”

淳儿笑眯眯答允了。盯着我的小腹呆呆地看了会儿,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腹部问:“甄姐姐,真的有个小孩子在你肚子里么?”

我笑道:“是呀,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呢,牙齿和手都没有长出来呢。”

淳儿愣一愣,“这样小啊!”忙不迭把手上的护甲摘了下来。

我笑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淳儿托着腮道:“这个小孩子还这样小,我怕护甲尖尖的伤了他呀。”

我笑的几乎要把水喷出来,好容易止住了笑,道:“怎么会呢?你这样喜欢他,我把他给你做外甥好不好?”

淳儿长长的睫毛一扑扇,双眼灵动如珠,高兴道:“真的吗?我可以做她姨娘吗?”说着忙忙地从脖子上掏出一块腻白无瑕的羊脂白玉佩来,道:“那我先把定礼放下啦,以后他就得叫我姨娘了!”

我道:“是呢,礼都收下了,可不能赖了。”我摸着肚子道:“孩儿你瞧你姨娘多疼你,你还没个影子呢,礼都送来了。”

淳儿伏在我肚子上道:“宝贝呀宝贝,你可要快快的长,等你长大了,姨娘把最好吃的点心都给你吃,翠玉豆糕、栗子糕、双色豆糕、豆沙卷、荔枝好郎君、珑缠桃条、酥胡桃、缠枣圈、缠梨肉,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,姨娘全都让给你吃,决不和你抢,你就吃成个胖宝贝吧。”

我接口道:“还有呢,你姨娘以后还要生好多宝贝孩儿给你做伴呢,你高不高兴?”

淳儿一跺脚,笑骂道:“姐姐不害羞,拿我当笑话呢。”说着一挑帘子便跑了。

我以为她跑得没影儿了,不想她又探了半个头进来,脸涨得通红,迟疑了半天才很小声地问:“我生七八个小孩儿陪姐姐的孩儿躲猫猫,够么?”

我再也忍不住笑,一下子失手把盛着蜂蜜水的碗合在了自己裙子上,一身一地的淋漓,槿汐素来端方,也含着笑上来替我换衣裙,小允子笑得蹲在了地上,流朱揉着肚子,其他人都转了身捂着嘴笑。我强忍笑着道:“够了够了,再多咱们也管不了了。”

淳儿见我们如此情态,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对,不由脸上更红,一撒手又跑了。

晌午日头晴暖,遂斜倚在西暖阁窗前的榻上看书打发辰光,身上盖着一袭湖绿色华丝薄被,身下卧着丝绒软毯洋洋生暖,湖水色秋罗销金帐子被银钩勾着,榻上堆了三四个月白缎子绣合欢花的鹅绒枕头,绵软舒服。看了半歇书半眯着眼睛就在床上睡了,一觉睡得香甜,醒来已是近晚时分,隐约听得外头小连子和人说话的声音,像是温实初的声音。此时阁中并无一人,窗户半掩半开,带了花香的晚风自窗外廊下徐徐朗朗吹来,吹得帐子隐隐波动如水面波澜,销金花纹绵联如闪烁的日光。我懒得起来,依然斜卧在榻上,只是转身向窗而眠,听着外头的说话。

只听得小允子道:“怠慢大人了,我家娘娘正在午睡,尚未醒来呢。不知大人有什么事?”

温实初道:“不妨事,我且在廊下候着就是。本是听闻娘娘有喜,特意过来请安的。”

小允子道:“那有劳大人在这里等候,奴才先告退了”。

窗外有片刻的安静,本来有昏黄天光照耀窗下,忽然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,只觉得窗前一暗,我微微睁开双眸,见温实初的身影掩映窗前,隔着两重窗纱和纱帐无限倾神注目于我,默默无言。

如鸦翅的睫毛覆盖之下,恍惚我还是睡着,他也以为我犹在沉睡之中。须臾,他的手无声伸上窗纱,他并未靠近,也未掀起窗纱窥视我睡中容颜,只是依旧默默站立凝望于我,目光眷恋——其实隔着销金的帐子,他并不能清楚看见我。

我略觉尴尬,又不便起身开口呵斥,总要留下日后相见相处的余地。他待我,其实也是很好。入宫年余来,若无他的悉心照拂,恐怕我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惬意。

只是我不愿意于“情”字上欠人良多,他对我投以木瓜的情意我却不能、也不愿报之以琼瑶。自然要设法以功名利禄报之,也算不枉费他对我的效力。

只是,他也应该明白,宫闱榴花如火虽然照耀了我的双眸也点燃了他的眼睛,但红墙内外,云泥有别,他再如何牵念,终究也是痴心妄想了。何况我的心意是如何他在我入宫前就十分清楚了。冷人心肺的话实在无须我再说第二遍。

于是重新翻身转换睡姿,背对着他,装作无意将枕边用作安枕的一柄紫玉如意挥手撞落地下。“哐啷”一声玉石碎裂的声音,他似乎是一惊,忙远远退下。听得槿汐匆忙进入暖阁的声音,见我无碍安睡,于是收拾了地上碎玉出去。

许久,听得外头再无动静,遂扬声道:“是谁?”

进来却是浣碧回话,扶着我起身,在身后塞了两个鹅绒枕头,道:“小姐醒了。才刚温实初大人来过了。”

我假装诧异道:“怎么不请进来?”

四十七、舒痕胶(4)

浣碧陪笑道:“原要进来给小姐请安的,可是以为小姐还睡着,存菊堂那边又有人过来传话,说请平安脉的时候到了,请温大人过去呢。”

我道:“这也是。皇上指了温太医给沈容华医治,他是担着责任的,不能轻易走开。”我又问:“他来有什么事么?”

浣碧从怀中取出两张素笺道:“温大人听说小姐脸上伤了,特意调了两张方子过来,说是万一留下了伤疤,按这个调配了脂粉可以遮住小主脸上的伤。”

我接过看了,一曰珍珠粉,乃是紫茉莉种子捣取其仁,蒸熟制粉;又一曰玉簪粉,是将玉簪花剪去花蒂成瓶状,灌入普通胡粉,再蒸熟制成玉簪粉;旁边又有一行小字特地注明,珍珠粉要在春天使用,玉簪粉则要在秋天使用,另外用早晨荷叶上的露珠与粉调和饰面,效果更佳云云。另一张写着是药丸的方子,采选端午时节健壮、旺盛的全棵益母草,草上不能有尘土。经过曝晒之后,研成细末过筛,加入适量的水和面粉,调和成团晒干。选用一个密封好的三层样式的黄泥炉子,以旺火煅烧半个时辰后,改用文火慢慢煨制,大约一日一夜之后,取出药丸待完全凉透,用瓷钵研成细末备用。研锤也很讲究,以玉锤最佳,鹿角锤次之——玉、鹿角都有滋润肌肤、祛疤除瘢之功效。

我又问:“问沈容华安好了么?”

浣碧脆声道:“问了。温大人说小主安好,只是还不能下床,需要静养。”复又笑:“小姐只说别人,自己也是一样呢。”

我一一看过方子,含笑道:“劳他老这样记挂着,等晚间命小连子照样去抓药配了来。”

浣碧应允了“是”,方才退下了。

三月二十六,历书上半年来最好的日子,我与冯淑仪同日受封。早晨,天色还没有亮,莹心殿里已经一片忙碌。宫女和内监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的仪仗,来往穿梭着,殿前的石道,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,专为妃嫔册封所乘的翟凤玉路车,静静等候在棠梨宫门前。

我端坐在妆台前,刚刚梳洗完毕,玄凌身边的内监刘积寿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。依照礼制,册封礼上皇后梳凌云髻,妃梳望仙九鬟髻,贵嫔梳参鸾髻,其余宫嫔梳如意高髻,宫人梳奉圣髻。我便梳成端庄谦和的参鸾髻。

奉旨为我梳髻的是宫里积年的老姑姑乔氏,她含笑道:“娘娘的额发生得真高,奴婢为那么多娘娘梳过头发,就属娘娘的高,如今又有了身孕,可见福泽深厚是旁人不能比的。”

四十七、舒痕胶(5)

宫中的女子都相信,额发生得越高福气就越大。我本自心情舒畅,听她说的讨喜,越发欢喜,便让人拿了赏钱赏她。

所戴簪钗有六树,分别是金錾红珊瑚福字钗一对,天保磬宜簪一对,最出彩的是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。步摇本是贵嫔及以上方能用,虽然玄凌早赏赐过我,可是今日方能正大光明地用,步摇满饰镂空金银花,以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为华盖,镶着精琢玉串珠,长长垂下至耳垂。天保磬宜簪上精致的六叶宫花,玲珑的翡翠珠钿,垂落纤长的坠子,微微地晃。如此还不够,发髻间又点缀红宝石串米珠头花一对,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一对,方壶集瑞鬓花一对。

待得妆成,我轻轻侧首,不由道:“好重。”

流朱在一旁笑嘻嘻道:“如今只是封贵嫔呢,小姐就嫌头上首饰重了,以后当了贵妃可怎么好呢?听说贵妃册封时光头上的钗子就有十六支呢。”

我回头嗔道:“胡说什么!”

乔姑姑笑着道:“姑娘说的极是呢!娘娘生下了皇子难道还怕没有封贵妃那一日么?宫里头又有谁不知道皇上最疼的就是娘娘呢。”

我只是笑而不答,伸展双臂由她们为我换上礼服,蕊红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拖摆至地,织金刺绣妆花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珍珠流苏,整件长衣绣一只极长的七彩鸾鸟图案,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。袖口亦有繁复的捻金穿珠刺绣,作成一寸来阔的真珠穿花织绣花边,微微露出十指尖尖的白皙。腰间系青红双色的华丽绶带,又在臂上缠上银朱色的镜花绫披帛。

这样对镜自照,也有了端肃华贵的姿态。

册贵嫔与往日册封不同,以往册封不过是玄凌口谕或是发一道圣旨晓谕六宫即可。贵嫔及以上的妃子在宫中才算是正经的高贵位分,需祭告太庙,授金册、金印,而正一品四妃的金印则称之为“金宝”。只是太庙只在祭天、册后和重大的节庆才开启。平日妃嫔册封,只在宫中的太庙祠祭告略作象征即可。

吉时,我跪于敬妃冯氏身后,于庄严肃穆的太庙祠祭告,听司宫仪念过四六骈文的贺词,册封礼正副史户部尚书李廉箕和黄门侍郎陈希烈取硃漆镂金、龙凤文的册匣,覆以红罗泥金夹帕,颁下四页金册,敬妃为八页金册。然后以锦绶小匣装金印颁下,金印为宝篆文,广四寸九分,厚一寸二分,金盘鸾纽。敬妃与我三呼“万岁”,复又至昭阳殿参拜帝后。

皇后穿着广袖密襟的紫金百凤礼服正襟危坐于玄凌身边,袖口与衣领微露一带金红绢质中衣的滚边,杏黄金缕月华长裙卓然生色,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的锦绫披帛宁静流泻于地,愈加衬得她仪态高贵端庄。

皇后的神色严肃而端穆,口中朗声道:“敬妃冯氏,莞贵嫔甄氏得天所授,承兆内闱,望今后修德自持,和睦宫闱,勤谨奉上,绵延后嗣。”

我与敬妃低头三拜,恭谨答允:“承教于皇后,不胜欣喜。”

抬头,见玄凌的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,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,所谓“疆山万里”,绵延不绝。再抬头,迎上他和暖如春风的凝望我的眼眸,心头一暖,不禁相视会心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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