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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);南汇很热,又湿又热。
三皇女荼蘼睡在茶园里,做了一个遥远的梦。
已经快要被尘封的、完全黑暗的记忆。
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顾徵,在北境,她当时被隐瞒身份,送去秘密寻找臧老先生。
不巧,她遇见了他,那个栓雪的少年。
他简直狼狈得一塌糊涂。
穿着藏袍似的深色衣服,脏兮兮的,破旧不堪,就像一块被风吹干又冻僵了的肉干,硬得发臭。那上面到处都布着裂口,密密麻麻,一看就是被鞭子抽出来的,缝在里面的棉花几乎都掉没了。
比起来帐前一条狗狗都比他养得体面,再者他又矮,打结的头发又是沾着泥水,又是血块,吓人得很。他反手拖着一条长冰棱,里面冻着一条铁链,连着的一头在埋雪里,好像拉着什么重物。
显然是因为昨夜的暴风雪,铁链子下的这个东西,已然埋得很深。少年每往前挪一寸,他身后的雪面便颠簸一下,他再挪动一寸,与腰平齐的积雪再抖动一次……他在前面无比艰难地走,身后除了雪底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摩擦声,一片寂然。
他像是在拴雪前行。
任凭谁动动脑子都知道,雪下那玩意儿,必定是具尸体。
在每天都处于凛冬的燕地,这么死去的人得多了去了,只要有人记得,不嫌麻烦,就会这样拖回来。
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独自去做,因为漫天的雪会埋葬后路,即便倾巢出动都可能有去无回,谁都不想做陪葬品。
嗯,一群人,见过,但不多见,一个人,没见过,开了眼。
反正死就死了,雪埋了也干净,何必多此一举。
白搭进去自己的小命,可不划算。
东朝来的小野种,就是这么不可言喻,疯得让人无法理解。
那时还没有白泽,没有庇护。
从帐里向外望,少年的身影摇摇欲坠,被压垮着,挣扎着。
她可以看到少年死死抓着冰棱,仿佛手里就是自己的命,必须不顾一切,而所有露出来的地方又全是血,牢牢地冻在冰棱上,似乎连块状粗鲁地掺进了冰下铁链的原料里。
这人这么白痴吗?在北境还不懂得明哲保身?
不关自己的事,都不要伸手去揽。
当然,如果他是为了生计奔波那就没办法了,也没人有闲工夫怜悯,活下来,得靠自己。
只是,稍微打量一下,好吧,已经到这种程度了。
不知道这只手还能不能从冰上拿下来,也不知道这只手还有没有血能够正常循环流动。
他已经走很久了,很久很久了。
久到来的路已经被雪填实,久到要去的路也被盖满。
再这样走下去,风雪不停,势必要被活埋。
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,分明俘虏就应该被这样对待。
哦,他是质子来着,可能其他国家送去朝地的质子待遇不一样吧,不愁吃喝,甚至能锦衣玉食,可惜了,这里是北境。
他没有拖着枷锁,也没有被栓上手铐,已经不错了。
梦境凭空变换,时间好像过了很久,极光突破了昼夜,她起身站在他的身侧。
少年还在睡觉,呼吸声微弱的像死去了一样,冰霜落了满脸。
他被冻醒了好几次,然后对着黑暗喃喃自语,如此寒凉,透着无边无际的绝望。
她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的光洞内,只能远远旁观,伸手也摸不到万里之遥的少年。
他的心跳声就在寒风里,冻僵了,然后砰的一声破裂,碎成血色的渣。
他说:“我拴住雪之后,就只能看见黑白了。”
那是毫无人踪的绝境,他盘膝而坐在同样没有色彩的水墨世界里,全是白描的线头和余玉的章法,陷入空洞,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。
除了她外,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,然后就逐渐淡忘了那些明亮的差异,日日夜夜,再也分不清自己是淋了一场雨还是受了一身伤,反正都没有大碍,就算是血流成河,没有人会在意,包括他自己。
荼蘼躺在湿润的茶园泥地上,鼻尖萦绕着茶香,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的身上。
毫无征兆的,她白皙的脸颊上滑下两行清泪,像极了苍山上融化的第一滴冰水。
落在南汇的地上,蒸腾成水雾。
好想他,好想好想……
这几日,朝京里最为盛传的就是北境安饶公主的美貌,毕竟北境是要与东朝议和的对象,自然这段时间的名声要比其他两国好些。
然,除了说这公主美貌,却还传出了她蛮横的言论。
毕竟她出生于北境,在东朝人眼中,北境人一向是罪恶的代名词,因此对她的不乏偏见。再加上她性格直率,根本不会东朝这些虚伪的表面功夫。跟着北殷王,进朝京的第二天,就拿鞭子抽了晋王的马,气得晋王妃直绞扯帕子,谁知道北殷王更不要脸,直言公主与顾徵有婚,晋王妃是顾徵姑表伯母,就等于是公主的姑表伯母,不能以大欺小。
就那么三言两语随便一打发,连句道歉都没有。
三天时间,两个人把整个东朝闹得鸡飞狗跳。
接着几日,南汇大皇女、太子殿下也到了,再接着是后到的西陵五皇子,这仨人也不是省油的灯。
无奈,这些脱离大部队擅自行动的还又都不是一块儿来的,三三两两,再加上他们带着的使臣和仆人,一个接一个地作妖。